七十二 血色帝都8(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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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已经大亮了,但是这活见鬼的雨夹雪还是没有停,只是从雨夹雪变成了冷雨而已。整个北京变得阴冷而潮湿,哪怕是守在火堆旁也会冻得鼻子通红……在春天来临之际,下雨比下雪还要难熬。
  朝阳门十里之外人山人海,数以万计的缙绅士子和数量更多的平民百姓聚集在那里,翘首以待。他们从昨晚就来到这里等待了,把进城的道路洗得一尘不染,并且从暖棚里采来大量鲜花铺在路上,弄得整整十里地都是一地花香。在官员们的极力鼓动之下,老百姓都换上了最新的衣裳,头发也精心梳过,那些士子就更不用说了,哪怕是最落魄的也不计血本买了自己所能买到的最华美的衣裳,完了还弄了点熏香熏得香喷喷的,一个个都风流倜傥。他们为此都背上了一笔不小的债务,但是……逢此数百年未有之变局,无限机遇就在眼前,谁还在意这些?
  准备是非常充分的,可惜老天不赏脸,或者说老天看他们不顺眼,雨下得没完没了,绝大多数人都给淋成了落汤鸡。普通老百姓也就算了,他们苦惯了,还扛得住,可那些士子书生就不行了,一个个脸色发青泛白,活像遭了霜冻的冬瓜似的,两排牙齿捉对厮杀,打老远都能听到那“格格,格格,格格”的声响。不过,冷归冷,让他们回去他们是绝对不干的,从龙之功哟,死都不能放弃。倒是很多老百姓嚷嚷着不干了,要回去,为了官府给的那点好处来遭这个罪,划不来!
  温体仁也在牙齿打架之列,没办法,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啦!倒是侯方域、张溥这帮年轻人,一个个精神抖擞,跟打了鸡血似的,看得他好生羡慕。身为首辅总是有点特权的,温体仁用不着跟那些泥腿子一起淋雨,只是这阴冷潮湿的鬼天气着实让他吃不消,他叫来王应熊,问:“大军都到哪啦?”
  王应熊哆嗦着说:“驿站来报,大军离这里只剩下十里地了!”
  温体仁皱着眉头说:“还没到啊……真叫人好等!”
  侯恂跑过来叫:“那些泥腿子不干了,嚷嚷着要散,如何是好?”
  温体仁遁声望去,果然看到很多老百姓跟维持秩序的官兵推推搡搡说要回家,官兵则要求他们留在原地再坚持一下,场面弄得很混乱。他不耐烦的说:“这帮不识抬举的乡野愚夫……再给他们一点好处就是了,不能让他们散了!”
  确实不能让他们散了,文臣们鼓吹了两三个月说皇太极是圣君临世,堪比尧舜、成汤,不是来侵略大明,而是来帮助老百姓推翻这腐朽到极点的朱家王朝的,这等圣明天子入主京城,迎接的仪式自然要搞得风风光光,鲜花铺路、十里相迎,等闲事耳,如果这数以十万计的老百姓都跑了,就剩下他们这些文臣、士子,还玩个毛?于是侯恂叫来一帮小吏,吩咐了一通,这帮小吏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冲那些老百姓喝:“都不要走,再坚持一下!待此间事了,每人赏铜钱五十文,足色的!等一下还有馒头发,白面的!”
  要改朝换代了,老百姓有得到的好处就是赏铜钱五十文和一个白馒头。
  不过对于这些穷苦百姓来说,这已经是一个不小的诱惑了,看在钱和白馒头的份上,他们跺跺脚,又留了下来。
  温体仁又叫来吴宗达,低声问:“宫里的那几位,有什么异常吗?”
  吴宗达说:“放心吧,都盯得很紧呢,那几位吃什么穿什么都有人巨细无遗的向下官报告,他们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温体仁说:“盯紧点,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了差错,否则我们就没法交差了!”
  吴宗达咕哝:“京城里的凤子龙孙多的是,何必死盯着这几个?”
  温体仁说:“凤子龙孙多是多,但是能当重任的就这几个……绕过太子另立新君已经很不妥了,再找个非燕系的凤子龙孙过来当皇帝,我等都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一席话说得吴宗达哑口无言。自靖难之后,皇权一直掌握在朱棣一脉手中,而朱棣一脉的直系子孙……虽说现在藩王多如狗,但是有资格登基继位的,貌似也不多。绕过皇太子直接逼三皇子登基不光是笑料多多,更是后患无穷,如果再将三皇子撇到一边立个非燕系的……那他们脸皮再怎么厚,只怕也承受不住天下人的唾骂嘲笑。唉,他们也想弄得名正言顺一点的,问题是太子在河洛新军手里,河洛新军死活不肯将他交出来,而他们又打不过河洛新军,有什么办法?
  正说着,闷雷般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好几拨的信使骑马飞驰而来,一路狂呼:“来了!来了!”众人遁声望去,远远的一片耀眼的甲光射来,刺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数以万计的骑兵越过平原,越过山岗,一刻不停地奔涌着,朝着这边倾泄而来,杀气冲天!在翻滚不休的骑兵集团后面是规模更加庞大的步兵,走在最前面的是正黄旗和镶黄旗,后面是镶红旗,再后面则是关宁军,刀枪如林,甲士如云,千军万马寂静无声,仿佛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钢铁丛林遮蔽了大地,朝着他们涌过来。原本嘈杂的朝阳门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众人不无恐惧的看着这支来自白山黑水的铁血劲旅奔涌而来,胆子小一点的两条大腿都开始发软了。不怪他们,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封建时代最为强悍的兵团之一,在封建历史上能与他们比肩的军队,两个巴掌都数得过来————不管多讨厌满清的人都必须承认清军的强悍:乾隆五十三年,尼泊尔军队入侵西藏,清军名将福康安统率健锐营从西宁出发,寒冬腊月上拉萨,只用了五十天便翻越青藏高原抵达藏边与尼泊尔军队迎头相撞,将他们揍了回去;第一次鸦片战争,清军从山东驰援福建,一千多里的路只用了不到半个月!那是建国一百多年之后的战例,不难想象开国之初那些从白山黑水中走出来的满洲健儿是何等的强悍,承平已久的京城百姓和士大夫们面对这些在尸山血海拼杀出来的骄兵悍将,想不战栗都不行!
  温体仁、王应熊、侯恂、吴宗达、陈新甲、张溥、钱谦益……这些平时满腹经纶,自比诸葛亮,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天下事犹如掌上观纹一般的非凡人物面对清军兵威,也尽皆色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脸上的忧虑:
  他们处心积虑,把这么一群虎狼清进京城来,到底是对还是错?
  甭管是对还是错,都没有意义了,人家都已经来到京城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往好处想,希望这个主子能够重用他们,让他们继续掌握国家的命脉,继续肆无忌惮的谋取私利……
  清军铁骑已经涌到近前,齐齐勒住马缰然后两边闪开。一排排的甲士手持长兵继续涌过来,在骑兵身后站定,然后左右分开,让开一条大道,一切都是秩序井然,看得众人汗毛倒竖。也不知道集聚起了多少层甲士,终于,涌动的洪流平息了,领头一位身披重甲的骑兵将领望向朝阳门,眸中掠过异彩,蓦地拔出马刀狂呼:“万岁!万岁!”
  数以万计的甲衣上冒着寒气的甲士不拘步骑,齐声狂呼:“万岁!万岁!”声如雷霆霹雳,几乎震散了天边的乌云,更震得朝阳门外十里相迎的缙绅士子、文臣武将脑海一片空白,面如土色,两股战战,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咕咚咕咚!无数往日桀骜不驯的士大夫膝头一屈,跪倒在泥水之中,就连张溥等自视甚高的后起之秀也不例外!朝阳门外哗啦哗啦,跟退潮似的,成千上万的官吏、藩王、缙绅、士子跪倒一地,十几万他们组织过来的百姓也在他们的示意之下跪倒。雨水顺着那些文臣的乌纱帽,顺着他们的官服往下流淌,泛着丝丝血色。
  天空中最后一条云缝也合拢了,看不见一丝亮光,雨势变得更大,无数大明建国以来为保护这个国家拼死力战过的将士英灵在云端恸哭,无数为治理好这个国家呕心沥血的名臣泪流满面。历史永远记住了朝阳门,记住了在朝阳门外的冷雨中跪满一地的文臣士大夫。他们是几千年来第一批在国家还没有灭亡的,国都尚未破灭便跪倒在异族面前的王公大臣,他们连素有软骨头之称的宋朝士大夫都不如!
  海啸般的万岁声中,皇太极骑着高头大马,越过千军万马,来到温体仁面前。望着这些匍匐在冷雨之中发抖的大明重臣,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慨。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啊,明明还有河洛新军,还有天雄军这等强悍的部队,明明在九月前还逼得大清喘不过气来,转眼之间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将这锦绣江山让给了他!联想到努尔哈赤时代的筚路蓝缕,无日不战,再看着大开的朝阳门,他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几十年来,他们一直对这座城市心怀恐惧,即便无数次战胜了明军,这种恐惧仍然存在,他们惧怕那高耸的城墙,惧怕城墙内那个威严的天子,能统治辽河平原,隔三差五能入关劫掠一番他们就很满足了,打进京城去将那位天子掀下神坛然后取而代之?想都不敢想!可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却成功了,绝大多数的事情都由那位天子手下这帮大臣才他们干了,还有比这更搞笑的吗?
  不管怎么样,北京城,我来了!我征服你了!大明三百年的荣光已经消逝在寒风之中,现在是我的时代了!
  皇太极不说话,大家自然也大气都不敢喘,朝阳门外是难堪的沉默。
  张溥摸了摸袖筒,那里面是他费尽心血写好的万言书,毕生所学都用上了,能不能飞黄腾达,就看它啦!看到无人敢吱声,他咬咬牙,跪着向前挪了十几步,取出万言书双手捧着高高举起,朗声说:“大明天子昏聩,重小人,轻贤臣,不敬士绅,不尊祖制,穷兵黜武,轻开边衅导致边庭血流成河;苛捐杂税,不恤民力,大兴土木,大搜美女,滥杀无辜,导致民不聊生,早已失去上苍的眷顾,自开国以来天灾不断,民变不断,便是明证!上天可怜我大明子民,降下圣君廊清宇内,驱逐朱明,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实是幸甚至哉!如今京城已经城门大开,鲜花铺路,万人空巷,恭迎圣君入城!”
  那跪满一地的文臣武将、缙绅士子轰然应和:“恭迎圣君入城!”
  皇太极微微点头,发表了一番言论,无非就是天意厌明,使大清应运而生,以清代明,自己并非篡逆,而是顺应天命人心……总之就是官面文章。这篇官面文章还是范文程等一帮汉官搜肠刮肚写的,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引经据典,词藻华丽,骈五骊六的听着就是一种享受。那些跪在地上的士大夫们听得摇头晃脑,惬意之极,暗说:“都说蛮夷入华夏则为华夏,这位虽是蛮夷出身,然则博学多才,熟读圣贤之书,写得一手好文章,可比老朱家那些目不识丁的蠢货强多了!”越发的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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