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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第五十八回
  秋风萧瑟, 满城素缟。京城里连日的凄风苦雨, 让满目的素净显得更暗沉了些,冬季的寒意仿佛已经无声无息的侵来。
  黛玉来时,见桌上不过一壶残酒,一个伶仃的酒碗, 连个下酒菜都没, 便知他心头阴霾难驱, 也不多问,自顾捡了一处坐下, 命人另添了一副箸碗,做了三四样精美的小菜。
  炉上煨着冷酒,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幽冷的醇香。看水澜的杯空了, 黛玉卷起袖子, 给他斟满了,自己先仰头陪饮了一杯,又吃了两口小菜,轻笑道:“王爷有雅兴喝酒, 我不请自来了,只能略加两个小菜,算是借花献佛。”
  水澜没有抬头,以唇就酒, 接连饮了两三杯下去,低沉道:“玉儿少喝些,一两杯活血化瘀, 多几杯还是伤肝胃,你原生得单弱,还是仔细着。”
  尽管语言依旧体贴,但黛玉还是敏感的听出了其中透出浓重的倦怠来,不由握住了水澜还在执杯的右手:“王爷有什么烦忧,我虽不济,却可听你尽吐,憋在心里恐闷坏了,你以前不常常这样劝慰我,如今遇着自己怎么不明白了呢?”
  水澜方才启首,见她的目光温柔如水,颓然的长叹:“夫人说的是,这叫当局者迷。倒也不是不可对人言,只是心里乱的很,千头万绪的,不知从何说起。”
  黛玉知他在外杀伐决断,素来的雷厉风行,如今心气郁结,难免是为了上皇身故之事,于是觑着他的神情,接着声道:“上皇已死,多少人在暗地里拍手称快。我本以为王爷能开怀两日,没想到似是比先前还不快。”
  搁下杯盏叹了口气,水澜哑声苦笑:“张老曾说我心性坚韧,韬光养晦。如今压在头上的人都死绝了,还养什么晦?我才明白,比起看到他死,有些人和事还是换不回来的。”
  因连日的操劳,水澜的一双眼熬得微红,此时更闪过一丝水光,黛玉略一思索,知道他应是想起了独孤皇后,柔软的心尖不觉揪疼,忙安慰道:“王爷别这么想。当日在姑苏林宅,你告诉我,若我不知道爱惜自己,在天上的人才于心不忍。”
  水澜沉默了半晌,将黛玉揽过来坐在自己的膝盖上,俯身把头埋在她温热的颈项间,从未有过的茫然和无助:“玉儿,有你在我便好受了许多。十年前的今日,我母后就是被毒死在大明宫中,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就被拖进马车里送到宫外去了。我一直记得那条长长的廊上,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生生磋磨的锈片,一下下击在心底……”
  一语未完,昏黄的烛火在屋子里左摇右摆,微弱晦暗,无端的便令人生出了无数凄清的遐思。
  黛玉听了,泪珠早已断线一般滚落在手背上,不知有多少的心疼:他在旁人看来有多强硬稳重,背后就有多少不足外道的酸涩,这一面也只有对着自己,才能真的展现出来。
  忽然,她从一片泪眼朦胧里抬头,轻柔的唤了一声:“安澜别怕,玉儿会一直陪着你,再不会有母后的事情发生了,咱们还有了香芋,你忘记了?”
  水澜没说话,只是把手贴在她的掌心上,让两个人的手紧紧的交握在一块,仿佛两条藤蔓终于缠绕成了一股劲,尤其在这样幽寒的夜里,有了勃勃的生机和融融的暖意。
  上皇薨逝,当今再如何哀恸不已,可军国大计一刻耽误不得,所以二十七日除服以后,便开始对先前的江南盐务案重新审理。
  因此案涉及几任两淮盐政及众多盐商,遂将贪污数额巨大的前任盐政现两江总督高俄、扬州知普中福和盐运使曾恒判绞监候,秋后处决,历届盐政均受审调查,大大小小坐诛革职几十名官员,势要铲除江南官场的徇私舞弊之风气。
  然而,原以为在这些人被抄家问斩后事情渐会平息,谁知一切不过是开端而已。从盐务案起始,永庆帝接连以贿赂罪、泄漏机密罪、包庇纵容罪等各项名目处置了一批上皇时期、甚而太宗时的臣子,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废除了上皇颁布的四辅政制,恢复总理处,只设七名总理大臣,以处理紧急国务之用。
  对于当今这般的急切,水澜实是不以为然。这一日在明德殿内议论江南盐案的后续,水澜主张高举轻放,若是不依不挠的肆意发落,容易造成局面不稳进而民心浮动,北静王却在旁插嘴道:“廉王此言差矣,江南盐政积弊已久,这些官员又是心怀二意的,不借此时机斩草除根,只怕将来后患无穷。”
  水澜听出北静王语气不善,随即望了永庆帝一眼,见他并未出言打断北静王的话,脑中便立刻醒转了,面上的笑意随之淡了几分:“北静王虑的也有理,还是听圣上裁度。”
  永庆帝似是思虑了片刻,方缓缓吐出一语:“即使如此,还是按北静王的意思,但凡与江南盐案有关的,无论细枝末节的,只要证据确凿,皆以朋党罪论处,概莫能外。”
  于是,盐案的第二轮查处轰轰烈烈的拉开序幕,这次被问罪的官员多数却非与案情实际有牵连,多为朝中同僚互相检举揭发,一时间在整个官场地区掀起了惊涛骇浪,江南一带更如同笼罩在乌云之下,难见天日。
  自从上皇仙逝,前朝的政治平衡再度被打破。曾经委以重任的老臣有半数或遭贬,或问罪,皇后的母族孟氏填补了不少的缺位,且皇后居于中宫又诞下嫡子,任何节庆均陪伴在皇帝身侧,地位始终稳固如一,故而孟氏实在风光无限。北静王近来也有冒头之势,在盐案的查抄中出了不少心力,反倒是先前一向得倚重的廉王,行动言语都十分谨慎,未免落于中庸之道。
  如此一来,水澜倒没有以前忙碌,常陪着黛玉和女儿吟诗作画,嬉笑玩闹,还亲自为香芋开蒙教授习字,乐得偷闲静度而已。黛玉自然也觉出不妥,私底下问起过一两句,见水澜的神色平静无波,口吻只是如常:“没什么,我担忧的是狡兔尽走狗烹,会让一些旧臣的寒心。圣上有些操之过急了,恨不得把整个朝堂上都换成新臣,这不见得是好事。”
  黛玉何其灵慧过人,略一想就明白过来,无声的冷笑:“想来是北静王奉承殷勤,王爷虑的跟皇帝相悖,反倒生了嫌隙了。”
  水澜也不甚在意,拍了拍她的手,眼中微漾的笑堪比初冬的暖阳,温和且安稳:“管他怎么想呢,咱们只顾乐咱们的。反正廉王府的门儿始终向这开,皇城里的那一位不论来或不来,日子还是照旧过下去。”停了一瞬,又意味深长的加了一句:“能爬得高固然好,但还是要站得稳啊。”
  黛玉颔首不绝,但也不免暗自叹息,果然生在皇家身不由己,所谓伴君如伴虎,世事无常之论今日才有深切体会。
  相较于廉王自始至终的谦逊至极,孟氏和北静王就高调了万分,时常灯火通明乃至通宵达旦,聚集了今科和前科的新贵学子,如今朝堂上动荡不安,但空出了令人垂涎的衔位,投入这两者门下已成了通向御前的必经之路,因而两府竞日的门庭若市,倒也是不足为奇了。
  永庆帝再次来征询水澜的意见,是足足过了两个多月后。那时恰逢年节下,北静王提议以“上皇托梦,孤寂无人”为由,让囚在牢中的忠顺王殉葬随主而去。以水澜的性子,永庆帝本以为会踟躇一番,谁知他这次连一丝迟疑并无,朗声道:“忠顺里通外国,证据确凿,以这番理由为之开脱,留下全尸已是皇恩浩荡,再无更妥之法了。”永庆帝一听,十分喜悦,忙交与北静王去办。
  时值佳节在迩,各处灯花高悬,一色的热闹缤纷。唯独天牢内常年的阴冷潮湿,满地的蛇虫鼠蚁,肮脏已极。经过乔装打扮的蒋玉菡掩去了七分的面貌,在见到披头散发,满身污秽的忠顺王之际,不禁又是惊讶,又是痛快,嘴角勾起了一丝恶意的笑:“王爷,可还记得在下?”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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