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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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嗓子比杀猪还难听,妇人却恍如不觉,仍低头往前走,转眼陷入了齐腰深的臭水。费通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劲头,飞身抢至近前,伸手去拽投水的妇人。怎知这个妇人如同中了邪,手脚乱蹬往坑里奔,立时将费通脸上挠出七八条血痕,火辣辣的疼。窝囊废再怎么说也是个大老爷们儿,对付个妇道人家绰绰有余,拦腰抱住,硬生生把她拖回了坑边。
  费通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从胸口往下全被臭水浸透了,出了一身冷汗,酒意全无,再看四方坑中,哪来的什么白衣女鬼?分明是条脸盆粗细的大蛇,头如麦斗,全身白甲,上半截身子探出水来,口中吐出一团忽明忽暗的白光,见那妇人被费通拉上了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白光收入口中,没入四方坑不见了踪迹。
  费通看得肝胆俱裂,臭水沟中几时出了这么大一条白蛇?怪不得当年许仙看了一眼能吓死,确实太吓人了。可许仙吓死了,白蛇还能给他去盗仙草,我要是死了,费二奶奶可没这么大能耐。窝囊废缩脖弓腰又看了半天,见四方坑中再无异状,这才稍稍放心。此时那个妇人也缓过来了,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淌水,坐在地上直打哆嗦,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冻的。费通怒气冲冲地问:“你是干什么的?大半夜往这臭坑里跳,不想活了?”
  那个妇人哭诉经过,她家住西门里,晚上出来关院门的时候,忽见前边不远有团白光,忽觉脑袋发沉、身子发飘,不知不觉跟着白光到了此处,多亏遇见官爷相救,否则这会儿已然填了坑。费二爷也是借着酒劲儿,再加上最近实在是太走运了,有点儿找不着北,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肚子一挺,撂下几句大义凛然的话,迈开四方步回了警察所。他满身的臭水,脸上还有几条血痕,一进门把值班的巡警吓了一跳,来到切近才看明白,忙问他:“怎么了费头儿?脸上怎么横一道竖一道的?让二奶奶挠的?要说二奶奶的把式真见长,这可比上次挠得狠多了!”
  费通没心思跟他多说,脑子里还在想刚才的事,越琢磨越琢磨不透,撂下一脸愕然的值班巡警,换了身干净衣服,自己从水缸里打了点儿水,进里屋简单洗了洗,趴在桌上打盹儿。这一趴下,刚才的酒劲儿又上来了,一闭眼天旋地转,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忍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梦是醒,突然感觉脊背上一阵阵发冷,说不出来的难受。他以为窗子没关,转过头这么一看,吓得一蹦多高。刚才那个白衣女子就在窗户外头,一张死人脸比纸还白,再一错眼珠,却是一条张口吐芯的白蛇。费通大惊失色,缩到桌子下边抖成了一团,脑袋直往裤裆里扎,心说一声:“坏了,这个主儿不记吃不记打,它可记仇!”
  窝囊废紧闭双眼不住发抖,再也不敢往屋外看了,可又怕白蛇进来,只得半睁半闭拿余光去瞥,口中一个劲儿念叨,观音菩萨、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如来佛祖,满天神佛求了一个遍。他回到蓄水池警察所已经是后半夜了,经过这一番折腾,离天亮就不远了,过不多时,只听得鸡鸣声起。费通再一回头,屋外不见了白蛇。他仍躲在桌下没敢动,直到东方已白,才哆哆嗦嗦地爬出来。此时已有五六个来得早的巡警,在外屋有说有笑。费通失魂落魄地从里屋出来,众巡警忙起身敬礼,费通也顾不上许多,跌跌撞撞地直奔家中。到了家门口,“咣咣”砸门。费二奶奶开门出来,见费通一脸狼狈,立时挡在门口,张牙舞爪破口大骂:“你个缺德嘎嘣儿死不了挨千刀的,三十里地没有人家——狼掏的忤逆种,一宿没回来上哪儿调戏妇道人家去了?看你这脸上让人挠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当了两天屁大点儿的官你就找不着北了,二奶奶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费通最怕他老婆,什么事也不敢隐瞒,从二奶奶胳肢窝底下钻进院子,一五一十讲了一遍经过。费二奶奶听得脸上青一阵儿紫一阵儿的,调门儿低下来,埋怨道:“你又不是孙猴儿的金箍棒,逞的什么能?你进了妖精的肚子一了百了,让我们娘们儿怎么活?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寻夫找主儿,再往前走一步!”
  费通直嘬牙花子:“好嘛,您想得真够长远的,我这不还没让妖怪吃了吗?咱再想想辙行吗?”
  费二奶奶没好气地说:“想什么辙?还找你爷爷费胜去?”
  费通叹了口气:“找他也没用,妖怪认得他是谁?刚才我寻思了,它不敢进警察所,因为里边全是穿官衣的,持枪带棒,煞气最重。咱这么着,你先给我做点儿吃的,我吃完了饭就睡,趁天没黑赶回警察所,你一个人在家把门看住了,明儿个一早我再回来。先对付两天,看看它什么心气儿,万一想通了,不就把我饶了吗?”费二奶奶也没遇上过这种事,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听男人的。费通一宿没睡又困又乏,嘱咐完了倒头就睡,又是一番乱梦,一会儿梦见四方坑白蛇,一会儿梦见韦家大坟里的死尸,什么瘆人来什么,出了好几回虚汗。等到下半晌起来,费二奶奶已经把饭做得了。蒸了一屉窝头,做了锅热汤面,面条上撒了把葱花,点上两滴香油,热气腾腾摆在桌子上,又切了一小碟咸菜丝。费通也是饿坏了,看着这一桌子饭食心里挺感动,对费二奶奶说:“还是你心里头有我!”费二奶奶没理他,自顾自地说:“吃吧,吃一口少一口了,吃饱了好上路……”费通刚咬了一口窝头,让这句话噎得上不来下不去,赶紧拿面汤往下顺,狼吞虎咽吃完把碗往桌上一放,也没跟费二奶奶打招呼,赌气出了家门。
  当天夜里费通就住在警察所,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果不其然,到了三更时分,那条大白蛇又来了,仍不敢进门,在后窗户边上摇来晃去,吐着猩红的蛇芯。费通也不敢出去,躲在桌子底下把满天神佛求了一个遍,战战兢兢对付了一宿。打这儿开始,他是天天如此,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到警察所躲着,可以说是生不如死、苦不堪言,掉了得有十来斤肉,幸亏他身上肉多。手底下的巡警不知其中缘由,一个个直挑大拇指,我们费头儿真心疼手下弟兄,把值夜的活儿全包了!
  一来二去的,费通摸出一个规律,鸡鸣五鼓天还没亮,屋外的白蛇就不见了。费通睡不好觉,肚子里发空,此时抬腿直奔南门口,正好赶得上头锅卤子,今天锅巴菜、明天老豆腐换着样吃,吃完了早点再回家。这一天吃早点的时候,碰巧遇上了崔老道。久闻崔道爷五行道法,擅会捉妖拿鬼,费通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因此把崔老道请回蓄水池警察所,好吃好喝一通款待。
  说到此处,崔老道全听明白了,擦了擦满脸的唾沫星子对费通说:“看费二爷的气色后禄正旺,纵然遣个天雷也打不杀你。可你不该多管闲事,那条白蛇在此修行多年,只等吃够了人,即可化龙飞升。当天晚上就该那个妇人死,此乃冥冥之中的定数,却让你给搅了,你说它能不恨你吗?”
  那么说崔老道怎么知道白蛇的底细呢?前些日子他下山东,遇上胡家门的“张三太爷”,得知天津城外四方坑中的白蛇,正是打火山的“胡黄常蟒鬼”五路地仙之一。白蛇下山之前,祖师爷告诉它,你和别的地仙不一样,别人下山都是为了行善积德,你却不然,要吃九十九个恶贯满盈的人,方可得成正果,而且要在期限之内吃够了数,迟一刻前功尽弃。这可不容易,世上恶人不少,真够得上恶贯满盈的却不多,但凡这辈子做过一件好事的也不能吃。因此,它下山以来四方找寻,吃了九十八个恶人,最后一天还差一个,好不容易将那个恶贯满盈的妇人从家中引至四方坑。纵然这个妇人合该让它吃了,行善度恶的灵物也不能张口施牙,必须吐出金丹引诱,使对方心甘情愿走入它口中。眼看大功告成,却让窝囊废给搅黄了,以至于前功尽弃,再也甭想上天了。此等深仇大恨,岂有不报之理?
  费通心下惊恐,恍然明白自己管了不该管的闲事,救了活人,坑了白蛇,嘴上却不肯服软:“崔道爷,您这话就不对了,那个妇人是善是恶,自有王法断决。我身为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保的是一方百姓,可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啊!”
  崔老道心说:“你这就叫砂锅炖鸭子——肉烂嘴不烂。这年头谁还不知道谁,当个巡官不就是为了多搜刮点儿民脂民膏吗?不把老百姓挤对死已经算你有良心了,还指望你保一方平安?”不过他崔老道在江湖上有名有号,“铁嘴霸王活子牙”,牛都不够他吹的,一身道法却从不敢用,用了一准儿倒霉,可是要说连一条白蛇也对付不了,却实在张不开嘴。只得装模作样,闭上眼掐指巡纹,中午那几个牛肉回头没白吃,真让他憋出一个馊主意!
  3
  崔老道给费通出的这个法子,说难也不难。那条白蛇在四方坑里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当初还有人在水坑西边给它立了一座“白蛇庙”。小庙不大,孤零零的一间小屋,里边设摆桌案,供奉“白蛇大仙”牌位,遇上久旱之年,也有老百姓过来烧香求告,不过香火并不旺盛。如今的白蛇庙,早已门穿窗颓,破败不堪,周围成了埋死人的乱葬岗子。别人不知道,他崔老道心里可清楚,庙中有一坛子黑豆,白蛇修炼一年便往坛子里衔一颗黑豆。崔老道让费通先到白蛇庙挖出那个坛子,回家给自己办一场白事,务必当成真的来办。棺材也不封钉,直接抬入义庄,剪了一黑一白两个纸人,身上各写一个“封”字,黑纸人身上写白字,白纸人身上写黑字,贴于棺材头、尾内侧。抱上坛子躲进去,天塌了也别出来,掌灯之后将黑豆一颗一颗往外拣,躲过一夜即可平安无事。
  崔老道这一手可太损了,白蛇能把活人吞了,死鬼却没处下嘴。他让费通自己给自己出殡,全按真的来,装成一个死鬼,只要他不出棺材,白蛇便动他不得。再将黑豆散尽,相当于打去了白蛇五百年的道行,再若吃人可就不是度人了,那叫枉害生灵,定遭天打雷劈,这可是个绝户招儿。
  当然,这些话崔老道不能明讲,只说天机不可道破。费通半信半疑,心想:“只身一人躺进棺材抬进义庄,周围都是孤魂野鬼,这一宿过来还不得把我吓死?”转念一想,白蛇天天晚上来缠我,害得我有家难回,有媳妇儿难见,日夜颠倒,得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要是不听崔老道的这个主意,我还能有什么招儿?想到此处,把心一横、脚一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费二爷这回就演一出夜探鬼门关!
  按崔老道的吩咐,费通又在蓄水池警察所躲了一夜。早上回家告诉费二奶奶,快去桅厂买具棺材,越结实越好,千万别凑合,当天就得取回来。再去杠房请执事,连同出殡的人手及一应之物,一同带过来。费二奶奶纳闷儿:“家里又没死人,给谁出殡?你怎么说上胡话了?”费通只说此乃崔老道出的高招儿,生死攸关,让她别多问,速去速回。费二奶奶向来迷信,常听别人念叨崔老道如何如何了得,再加上这一次真到了生死关头,她也不敢怠慢,匆匆忙忙奔了桅厂、杠房。
  费二奶奶前脚出门,窝囊废扛上一把铁锨,直奔四方坑西边的乱葬岗子。蹚着齐腰深的蒿草来到白蛇庙跟前。只见这座小庙年深日久已经破得不能再破了,庙门、窗户、屋梁、房檩,但凡是木头的,全都烂得差不多了。屋顶上破了一个大洞,瓦片子零零散散挂在四周。费通探头探脑往庙里边看,心里直犯嘀咕,生怕弄出点儿什么响动,把顶子震塌了,那可就用不着棺材了,直接就算埋了。他提着一口中气,轻手轻脚进了白蛇庙,敢情里边比外边看着还惨,香案也倒了,香炉也碎了,牌位、蜡扦散落一地,屋内尘埃久积,蛛网遍布。费通不敢弄出大动静,这儿挖挖,那儿刨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把白蛇庙里挖得跟筛子似的,累得顺脖子冒汗,还真挖出一个陶土坛子,里头盛了半坛子黑豆。费通心说:“就是它了!”这才心满意足,将坛子小心翼翼地捧回家中。
  他这一去一回,时间可也不短。费二奶奶已经把棺材和黑豆置办妥当了,杠房执事带着杠夫、阴阳先生和几个伙计全到了门口。杠房的执事又称“大了”,这棚白事上上下下、从里到外全由他主持。按天津卫以往的老例儿来说,红白二事的规矩极其烦琐,寻常百姓家里出了什么事,要么不太清楚,要么当事者迷,因此要请来一位“大了”,一切听他安排。这位“大了”一进门,迎头对面撞见费二奶奶,见她愁眉苦脸,就知道没好事,先劝她节哀顺变,又问亡人在哪儿,何时入殓。费通迎出来:“几位辛苦,我就是亡人。”
  “大了”莫名其妙,倒了头不挺尸,怎么还活蹦乱跳的?看这意思又不像诈尸,见费通穿着警服,也不敢造次,连鞠躬带作揖:“副爷,咱这是办白事,可不带这么闹着玩儿的。”费通说:“你按我说的来,其余的别多问也别多想,该给的钱只多不少。”如此一来,“大了”也没二话了,招呼杠夫、伙计进屋忙活。几个伙计在正房摆上四张高凳,把棺材支起来,所谓“离地三尺即成佛”,取这么个意思。再往棺材中放一层锯末,能起到吃水的作用,尽量别受潮。锯末上铺一块红布,依北斗七星的形状摆上七个铜钱,这叫垫背钱,暗指“后辈有财”。费通在旁边看着,心里合计:“我这也是死上一次了,如若躺在里头不舒服,将来到了真倒头的那一天,我可得提前都收拾好了。”书要简言,几个伙计很快把棺材里面铺垫好了,过来就要搭费通。费通摆了摆手,自己抱上陶土坛子爬进去,
  往棺材中这么一躺,您还别说,宽窄大小都挺合适。伙计在旁哭笑不得,白事办得多了,头一回看见“亡人”自己往棺材里爬的。
  按老年间的规矩,死人不能双手攥空拳,有财有势的讲究左手持金、右手握银。一般的人家没这么阔气,“大了”往费通手中塞了两枚铜钱,又在袖口中放上一个烧饼,这叫“打狗饼”,去地府经过恶狗村的时候,用于引开恶狗。接下来将五谷、生铁、大灰、小灰、木炭、桃仁、柳条、杏仁、鸡血、雀青石包成一个包,再取河水一瓶,一并放入棺中,这全是镇物。最后把崔老道剪的一黑一白两个纸人贴在棺材头尾两端。收拾得差不多了,“大了”看着棺材里的费通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冷不丁一拍大腿:“副爷,您得穿上装裹才能躺进去啊!”旧时天津卫办白事的规矩不小,讲究穿七件寿衣,先得穿一身布质单褂单裤,套上一身绸质月色上绣小圆寿字的棉袄棉裤,棉袄外边穿一件天素色褂子,罩一件蓝色绸质寿字长袍,盖上一件绣花平金花袍。这些上衣一概没有领子,不钉扣襻。头上戴红缨子官帽,脖子上围一挂朝珠,脚穿朝靴,里面是棉袜子。费通躺在棺材里说:“免了吧,赶明儿我还得回来呢,穿上装裹这么一走,还不把过路的人吓死。”“大了”一想也对,拿过一床红棉被覆在费通身上,脑袋露在外面,让费二奶奶手捧一碗温水,拿棉花球蘸水给费通擦脸,并用小镜子从头到脚照一遍。与此同时,“大了”在一旁念开光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越吃越有……”念完了告诉费二奶奶:“您可别哭,这时候哭的话,一颗泪珠一颗钉,全钉在费二爷身上。”
  费二奶奶说:“别废话,人又没死,我哭什么?”
  费通在棺材里急了:“谁说我没死?崔道爷可说了,得按真死了来,你千万别给我说漏了!”
  “大了”一指费通:“死了还说话,闭嘴!”给他嘴里塞了一枚压口钱,费通舌头一凉,不敢再言语了。传说死人嘴里含的这枚老钱可有用,到了阴间过冥河得坐船,这钱是给摆渡的鬼差的,否则渡不了河,子孙后辈也不得安生。众人手忙脚乱走完了过场,其余的一切从简,纸人纸马、香蜡火盆都不用,门口也不贴门条,装殓入棺立即发引。杠房的伙计扣上大盖,可不能盖严实了,给费通留了一道缝儿,否则憋死在里边,假戏可就做成真的了。也甭什么四十八杠、六十四杠了,过来八个膀大腰圆的杠夫,竖三道、横两道,用大皮条子捆住棺材,搭上穿心杠子,抬起来直奔义庄。边走边摇头苦笑,干这个行当也有年头了,给活人出殡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费通想得周全,为了有个防备,棺材就搁在蓄水池警察所后头的义庄。虽说这个义庄年久破败,无人看更巡夜,但是相距警察所不远,万一崔老道这招儿不灵,他还有个退身步。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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