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雨中的浮光(3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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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骅一惊:“柳叔有孩子?”
  “他有孩子有什么奇怪的?是个女儿,八岁还是九岁,记不清了。和她妈妈移民新西兰了,向栋就两边住着,他说他就是一空中飞人。”
  “柳叔的女儿像谁?”
  江闽雨乐了:“这是向栋的痛,他特意找了个年轻漂亮的模特做太太,就是想改良下基因,谁知他的基因太强大,小丫头像他。”
  盛骅几乎肯定了,大别克里的女人不是柳向栋的妻子,女模大多个子高挑,那个女人却很娇小,年纪也不对。
  江闽雨掀开衣袖,将手伸进去,揉搓着手臂上的伤痕。不知是生理原因还是心理原因,都这么多年了,到了雨天,这伤疤还是会隐隐作痛。雨是一种单调而又耐听的音乐,也是一种可以唤醒回忆的音乐。听着听着,埋藏在深处的一些记忆,就会像被春雨滋润的种子,毫不费劲地钻出地面,迎风生长。
  “盛骅,我也有孩子的。他长得很像我,如果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江闽雨苦笑,“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没勇气提起这件事,原来也没有那么可怕。其实到了我这个岁数,什么往事都已云淡风轻。”
  说不震撼是假的。盛骅用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了脸上的神情,给江闽雨加满了茶,静静地凝视着他。
  盛骅是十二岁那年去的汉诺威,江闽雨出于父辈间的情谊,也出于对盛骅身上音乐天赋的珍爱,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学习上,都竭尽全力地帮助他。汉诺威大师云集,尽管江闽雨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拿过名次,和他们一比,就一般了。他并不富裕,那时盛骅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不能经常带盛骅去餐馆,就自己去超市买菜回来做。书记说盛骅的厨艺不错,那都是和江闽雨学来的。周末,他会带盛骅去远足、野餐,去跳蚤市场淘衣服。后来,他带出了几名拿奖的学生,收入也跟着上涨,两个人的生活就越来越好了。他很喜欢肖邦,受他的影响,盛骅也喜欢肖邦。
  起初邓普斯大师提出收盛骅做学生时,盛骅不肯。江闽雨劝盛骅不要意气用事,邓普斯大师在古典音乐上造诣颇深。即使只做一位演奏家,也不是把琴弹好就行了,得让琴声有灵魂。盛骅听从江闽雨的建议,成了邓普斯大师的学生,开始接触作曲,接触室内乐。从那以后,江闽雨就成了盛骅的听众,他听盛骅演奏,听盛骅谈论对乐曲改编的想法。很多人不能理解盛骅放弃参赛,选择和向晚组成双钢琴组合一起演奏的做法。虽然双钢琴组合成绩骄人,但他们仍觉得盛骅走独奏路线会更好。江闽雨说,这就像你脚上的鞋,舒不舒适,只有你自己知道,别人能给你什么建议呢?盛骅曾经由衷地对他说,如果没有您,我这棵小树苗说不定就长歪了,即使不歪,也会树叶稀薄。盛骅刚出国的时候就像一张白纸,别说梦想和未来了,兴许大风一吹就不见踪影了。江闽雨笑着说,你是一棵小树苗,我就是一棵了无生机的老树,要不是遇到你,我早就枯竭了。
  他说的了无生机,就是指他失去孩子的那段岁月吗?
  “三十六年前,我取得了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二名的成绩,整个伦敦的华人圈都疯狂了,中国人在被西方人垄断的古典音乐界终于有了一席之地,这让他们扬眉吐气。那一阵,几乎每天都有聚会,我因此认识了不少留学生,其中一个女生是学艺术史的,她不是女生里面最漂亮的,可是却最引人注目。她的口才非常好,人很能干,每次聚会都是她负责召集。很多人有事都爱找她商量,让她帮着拿主张。那时我的演出机会开始多了起来,又是谈合约,又是排时间,还要订机票、酒店,定制礼服,各种杂事。我不擅长这些,于是也找上她帮忙。什么事到了她那儿,都会很快变得井井有条。我越来越依赖她。后来,我们就相爱了,很快组成了家庭。婚后第二年她怀孕了,我们生了个儿子。我是福建人——名字里有一个‘闽’字,‘闽’是福建的简称——我给儿子取名叫福宝,也算有点这意思吧!”
  大概是想起了福宝,江老师的喉咙急促地蠕动着,再开口,眼眶就红了。
  “那两年真的很幸福。有演出,经济宽裕,还有家。但是在那个年代,西方古典音乐界不像现在这么宽容,他们非常排斥中国人。有几次音乐会,对方无缘无故就单方面宣布取消。她说,要不我们加入英国籍吧!我是拿国家奖学金出国留学的,因为国内古典音乐很多方面不成熟,我才留在了国外,但终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国的。我们第一次发生了争执,她骂我是个傻子,是个蠢蛋,是个榆木脑袋。我们开始冷战,虽然不久就和好了,但她还是处处找茬,动不动就发火。有一天,我在找东西的时候,突然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份她以我的名义给移民局写的绿卡申请,她还模仿了我的签名。我太生气了,和她大吵一架后甩门而去。那时,我们住在伦敦郊外的一幢别墅里,那边人住得很稀,要走很久才是另一户人家。是个冬天,下着冷雨,我在旷野里漫无目的地走。后来走到小镇上,在酒吧里喝了杯酒,在那儿待了一夜。就在那天夜里,福宝突发高热惊厥,她不会开车,救护车又来迟了,福宝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再次说起,江闽雨还是痛不欲生,好几次说得哽咽,不得不等情绪平复再继续。
  “她抱着福宝,不管医护人员怎么劝说都不肯松手。是我从她手里强行把福宝抱走的。我对她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她说没错,你会有报应的。她扑上来,一口咬住了我的手臂,隔着衣服……都留下了这个疤,她是有多恨我啊!”江闽雨挽起衣袖,把伤疤暴露在灯光下。
  “一个月后,我们离婚了。从那之后,我和她就像是两滴落进大海里的雨珠,各自飘零,再无交集。就是手臂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好了,但一弹琴就痛。我不得不中止演奏,去汉诺威边教学边休养。后来,手臂彻底痊愈,我却再也没有演奏的激情,坐在钢琴边,注意力就是集中不了。这些年,我经常梦见我的福宝,梦见他坐在地毯上,玩着玩具,玩着玩着,就趴在我的脚边睡着了。我想,虽然我人是活着的,但是我的心、我的音乐都已死了很久了。直到新年时接到梅耶的电话,我发现我的心、我的音乐竟然还有呼吸,还能喘息,虽然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老师……”
  江闽雨摇摇手,让盛骅什么也不要说。
  “什么疼痛都经不住岁月的打磨,都过去了。命运待我是有点残酷,我抗拒不了,就承受着,无论怎么样,还是有路可走的。这不,我遇到了你,我又能上台演奏了。”
  盛骅释然一笑:“是的,总是有路的。”
  老师这么洒脱,他又何必在这儿叹风叹月。只是,看着江闽雨快速苍老的面容,还是不免心有戚戚。
  华音是今天的最后一站。两个人走进音乐厅的时候,琥珀的大师课已接近尾声了。那只烫伤的手实在不太好看,她用纱布包扎了下。一身翡翠绿的衣裙,袖子是宽松的宫廷袖,穿脱都不会碰到那只受伤的手。盛骅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心想:琴不好好拉,衣服倒带了不少。
  琥珀站在台上的形象,就像一个轻伤不下火线的英勇战士。
  音乐厅里济济一堂,盛骅也不知这是因为自己的魅力,还是因为对琥珀的好奇,反正应该没沙楠他们三个的事。台下的人一个个矜持高深地坐着,安静淡定地看着舞台,可是他们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一点点内心的羡慕嫉妒恨。人之常情,大概是没想到琥珀长得这么东方,年纪这么小,还这么……灿烂炫目。相似的年龄,人家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颗星,而他们的光却还不及一盏路灯。
  琥珀很聪明,讲解时,没办法拉琴来演示,她就让沙楠把她以前音乐会的一些视频片段剪辑下来组合在一起,她讲到哪儿,就播放对应的画面,倒也很直观。比如如何在演奏中换把,既要在必要时迅速地越过一段快奏,又要进行或多或少缓慢的滑指,她播放的画面就是她和芝加哥爱乐乐团的合作,摄影师给了她好几分钟的特写,每一个动作都非常清晰。
  同学们等于是在课堂里听了好几场高规格的音乐会,这简直就是一场视听盛宴。
  江闽雨看着台上的琥珀,喃喃道:“音乐这件事,虽然勤奋很重要,但也要看老天给不给你吃这碗饭。邓普斯大师和我说过,这个女孩是老天亲生的,疼到心坎里去了,不仅给饭吃,还都是精粮哦!她是六岁学琴的吧?也不算很早,可是半年后就能登台演出。她那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娴熟技艺,震惊了整个欧洲的古典音乐圈。从此,她的演奏之路就越来越宽。不过,虽让人羡慕,可她还这么小,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路再宽也不能宽成海,接下来她该怎么走?她还有多少上升的空间?”
  盛骅眉头一紧,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向琥珀。
  琥珀邀请学生上台表演,她现场指导。沙楠和琥珀说了,如果没人上去,他就上去,绝不会冷场。两人还预先排练了下。谁知同学们很是踊跃,根本没给沙楠表现的机会,一个女生抢先上了台。她有点保守,选择了一首难度相对不高的经典曲目《下雨的时候》,倒是和今天的天气应景。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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