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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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放掉她的胳膊,在胸口画一个十字,口中念道:“愿主保佑你。”
  “保佑?”她茫然抬头,看他站直的身子,显得高大,下颚处有一个浅浅的凹陷。她记起头一次见到他的辰光,便是仰视的,于是便错将其视为“神”,能左右命运,摆布人生。
  她心绪迷乱之际,他已转过身去。他总是比她要早一步清醒,她远远看着他奔忙的背影,她为他赴汤蹈火,见他踏入泥沼,她便也跟着踩入,孰料才刚刚将身子埋进去,他却已抽身而退,她只得在里头望着他,希冀他能拉她一把,无奈他留给她的依然是一个匆匆远去的背影。
  她这一世,都活在他背影投射的阴暗里,不得超生。
  每每想到这一层,潘小月便要哀叹过往,从而又为自己的心脏多刻下一个伤口,每一个伤口都是恨意,痛楚且痛快。
  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她颓然倒地,一只手复又插入那干花里。这些经过培育的植物“僵尸”给予她虚无的暖意,直触到底下一个方硬的物件,她将它捞出,竟是一只黄杨木雕的盒子,上头沾满了干花的粉色碎屑。
  她似被闪电击中,脑中一片空白,遂又悲从中来,对住那盒子一字一顿道:“吕——颂——良,你——等——着!”
  ※※※
  “年纪轻轻,生得又好,家里又是做绸缎生意的,还留洋念书。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竟是指腹为婚的,可算捞到便宜了!”
  每每街坊提及潘小月的婚事,便是用这一套说辞,好似开梳子店的便活该被看低了,与做丝绸生意的不可平起平坐,于是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必定是祖上积德,才换得如今的好运道。这便是她在古江镇上最憋气的地方,仿佛她是因爹娘的英明才得以享福,若靠了自己便会潦倒终生一样。
  事实上,潘小月对那唤作吕颂良的未来夫婿并未有一丁半点的好印象,虽两人初见时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吕家大太太倚在椅子店门口与她娘聊天儿,只给他们一人一包葱管糖,让他们一道外边玩去。他细眉细眼,身子骨尤其灵活,将长衫下摆一捞便在石板路上跳来蹦去,脚落在黑石板上便算输。她是大眼稀发,辫子扎不起来,只能嘴里含着葱管糖跟在后头,因腿太短,竟怎么也无法蹦过那些黑石板,于是他转过头来扮鬼脸笑她,她心里一急,便“哇”地哭起来。
  此后逢年过节,两家串门拜年,她都躲在娘身后不肯见他,直躲到十岁,他已是十三岁少年。她自客厅的纱织屏风后偷看过他一眼,仍是细细长长的眼,面目较童年时更干净了,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笑起来羞涩里有自信,剪极简单的平头,暴露完美的颅型。那个辰光,她仍是厌弃他的,只是这“厌弃”里却有些微妙的心跳,后头每每抱怨起来,都会面红耳赤,被丫头笑话说:“我看小姐是喜欢上人家了,不然何以嘴上天天挂着他?假装恨,心里却是爱得很哪!”
  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戏演过了,索性就安下心来,期待这命中注定的男人在鞭炮声里带着花轿来迎娶她过门。孰料花轿不曾等到,却等来他留学英伦的消息。吕太太隔三岔五便来安慰潘太太,讲是短则两年,长则五年便归,恰恰是小月出落得最水灵的辰光,嫁过去可是真真正正的佳偶天成。潘太太信了这话,两家照样你来我往,在似水流年中做最平常且最必须的交际。
  孰料年头一过便是六年。到第四年的辰光,潘太太已有些急了,便旁敲侧击与吕太太讲:“小月眼看也大了,再不出阁便要被笑老姑娘的。”吕太太亦是一脸为难,道:“已写了好几通信去,讲好了要回来的,快了,快了。你可先将嫁妆准备起来。”
  到第六年,潘太太准备的那几床丝棉被子拿出来晒了又晒,那“乘龙快婿”还是没有回归的迹象。潘老爷自然有些急,于是托人将彩礼拿去退,并叫了族长来要评理。吕老爷自知理亏,又写了信去,这才来一回信,内附一笔钱并一个地址,说是让新娘子去英伦。潘老爷暴怒,当下便扯住吕老爷的衣领子要拼命,关键时刻女儿站出来平平静静来了一句:“我去。”
  于是在爹娘与未来公婆的千嘱万托之下,她踏上漫漫长路,去到那陌生国度,只为找一个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之所以放不下他,皆因那对狐灵的眼生生儿将她魇住了。一踏入洋人地界,便有马车等在那里,神色肃穆的英国老头子来接的她,用生硬的中国话告诉她要去哪里,问她是否马上需要休息,口味偏甜还是偏咸。她确是已精疲力竭,辨别对方的中国话又特别吃力,只得一味点头应着。
  吕颂良住的房子与他在古江镇上的一般大,只多了些尖顶的耳房。马车踏行好一会儿才到门口,迎接她的是两位穿白色木耳边围裙与纯黑衫裙的女佣人。之所以识别得出,皆因她也会看《理智与情感》之类的四毫子小说。到了客厅坐下,手边便多了一杯红茶,啜了一口,竟是甜的,便有些不大受用,就将杯子放下,却见一妇人走出来,白色花边镶满长裙,领口系得比她的旗袍还高些,一串钻石项链裸在外边,褐色卷发仔仔细细围在脑后,露出曲成细碎发圈的鬓角。面孔生得不算漂亮,然而极富韵味,鼻翼与嘴角都是细薄的,面颊的毛孔粗大,且有点点雀斑。她面对传说中的“洋鬼子”,竟也不曾有一丝怯意,只觉得哪里被冒犯了,却又讲不清问题所在。
  那女子告诉她,自己是吕颂良的正妻,她供他吃穿,为他打点一切,在英伦有许多像她这样遗产多到无处花销的寡妇,仿佛丈夫死后才能享受真正的人生,如今她的未婚夫就是其享受的一部分。潘小月怔怔听完,虽然那番中国话灌进她耳朵里仍觉混沌,却还是一字一句钉在她心口上,令她初尝痛不欲生的感觉。
  “是我让颂良回信提议把你接过来的,你们中国人讲究三妻四妾,所以我不介意遵从这样的规矩,而且,可能会更好玩儿。”吕颂良名正言顺的妻子这样讲时,眼里掠过一丝妖魅的浮光。
  她虽不曾经历过性事,却仍能捕捉到里头关乎情欲的蛛丝马迹,不由得恐惧起来。
  “你来了?”吕颂良自楼上走下,身上套着松薄的丝绸睡衣,印满金棕色的孔雀尾巴。
  她站起来直视他,一言不发,因知道自己做不成什么,然而又不愿将无能为力表现在面上,所以只得盯住他,想看出一个“交代”。
  他头发已留长,束在后头,显得愈发英俊,也不敢回视她,只垂着头走到她跟前,四目方才交汇。这一交汇,彼此竟都有些眼热,因探出了各自的爱情,有错失良缘的怅然。她在他那对狭长的眼里触到了无奈与欣喜,复杂然而清澈。
  随后,她便掴了他一掌,他没有躲,也不曾恼,五个雪白的印子在他面颊上慢慢泛出桃色。
  当晚,潘小月便提着沉重的行李走出吕颂良的“家”,她知道那里没有她的位置,她只是住在他心里,最深处,最暗处,最见不得人处。她宁愿从此逃去那里,也不肯在光天化日里烧成灰烬。
  走出吕颂良所居庄园的路很长,古江镇的石板换成被艳阳和雨水轮替关照的黑泥之后,脚下又湿又软,走不到两里路,鞋底已经松了。好不容易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已是傍晚,她肚子已经叫唤,却不知该如何用兜里的便士买面包,脑中蹦出的洋文实在有限,她甚至已记不清要如何走到车站,那条通往古江镇的路就那样自动封闭了。
  此时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向她走来,脚上的皮鞋后跟垫着报纸,嘴里叼一根烟,表情很机灵,是她最怕的那一种机灵。于是她转过身去,妄想避开他的注意,然而耳边还是传来一记轻薄的口哨,抬起头来,发现他正冲着她转圈,嘴里爆出一连串英文。她一句也听不懂,只得不停地摇头说“no”。他觉出她的强硬与防备,于是耸耸肩,走过去了,离开时刻意狠狠撞了她臂膀一下,一直紧紧提在手里的箱子瞬时落地,所幸没有裂开。她正欲将它拾起,那年轻人已抢她一步拾起,她即刻紧张得心都快跳出胸腔,未曾想他却笑嘻嘻地将箱子递还到她手里。
  这一出人意料的友善举动,终于击碎了她最后的自尊防线,她突然蹲在地上号啕起来。年轻人被唬得不知所措,有个穿黑制服、戴着钢盔状帽子的人走过来,一把拎起年轻人的衣领,用手里的棍子不停打他的肚子。那年轻人疼得龇牙咧嘴,只好拿求助的眼神看她。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给他带来了困扰,只得抹掉眼泪用手轻拍他的肩,表示友好,那警察看了他们半天,方才满面狐疑地放过他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是潘小月一世都不愿想起的。她对着他摸了一下肚子,表示饿了,他似乎听懂了,做出一个点钱的动作,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从手绢包里拿出两个便士,又打开箱子,拿出一包香烟——黄慧如牌香烟。她在古江镇学会的唯一恶习就是这个,没有谁教她,只听闻黄慧如本系大家闺秀,因与一个下人有了私情,于是选择私奔,这样风月无边的故事总能牵动她的情怀,于是偷偷买了一包。抽第一根的感觉竟是绝望,没有造作的咳嗽,只是无谓地吞吐,最后肚子里只余一线对死亡的渴望。后来,她听闻英伦女子都会抽烟,那里甚至有专为女子制造的烟斗,细长的楠木烟斗,雕刻夜莺的图纹,她们都把香烟插在烟嘴上点燃,像举着一根笔直细长的马鞭。
  在一家名唤红石榴的餐馆内,年轻人与她分享了面包和热汤,还有黄慧如牌香烟。他似乎和这里的老板认识,还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夜里,他带她去了一间小旅馆,那儿很小,但不算脏,有洗脸盆和铺白色床单的床。她放下行李,坐在床上,他没有离开,只是看着她。这时她才想到去猜他的年纪,那么年轻,手指那么修长,和吕颂良的手指一样,而且指背上没有讨厌的黑毛。她这才意识到当晚必须付出的代价,那满脸雀斑的富有女子遂浮现在眼前,胸口于是变得堵堵的,想要有个人替她通一通。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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