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3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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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皇帝正在乾清宫里批阅奏折。六月的天入夜凉风习习,张福领着个送膳太监走进来,把食盘子呈给他看。那青花瓷盘上只见两个用过的荷叶盒子,其余还剩下半个用筷子掩着。
  张福哈着老迈的腰,慢声道:“殿下食量小,今儿吃这样多,可见是向皇上伏低知错了。”
  楚昂想起宫墙根下老四孤瘦的背影,便从堆砌成山的奏折中抬起头来。
  大成右门里宫巷幽红,那已然十八岁的小子生得笔管条直,肩展而窄腰长腿,牵着条狗恍如自己当年冷清。御膳房太监对他有成见,这些年他是几乎半吃半饿着的,楚昂心中都晓得,但这些苦他都得叫楚邹去尝遍,楚邹命格中的“煞”亦要叫他自个生生化去,楚昂便只作是不过问。
  闻言沉声道:“哦,还吃了什么吗?”
  张福答:“还吃了几口酱烧鱼头,夹了两筷子拌皮渣儿、糖焖莲子、烧萝卜,御膳房的奴才们都记着殿下的喜好,张罗着的都是殿下上口的。对了,还托小冬子送了个枕头过来,说是宋家那小子从庙里带回的决明子卧枕,殿下自个儿舍不得睡,叫拿来给小九爷,说是知闻九殿下读书用功,枕着这个能安神补脑又明目。”
  说着挥挥拂尘,叫身后太监把东西呈上来。
  他菜名儿报得仔细,特意说了几口、两筷子,楚昂便又想起对幼年楚邹在宫廷用膳上的约束……到底是自己睡梦中抱进宫来的稚子,手把手教出的王朝皇储。
  便接过枕子看了看,感慨道:“朕近日总梦见皇后在晨曦里对朕笑,朕每欲问她,她又只摇头不答,想来是冥冥中已在向朕昭示我儿的悔改罢。”
  那炯熠的眸光里几许穿透时光的恍惚,不自禁也在隽冷的面庞上挂了淡淡的缱绻笑容。
  张福欣慰地鞠了鞠腰:“是,父母儿女心连着心,天家也如是。殿下如今年岁渐长,终于能体会万岁爷的良苦用心了。”
  那边厢右侧殿的条案上,锦秀正在辅导着九皇子楚鄎写字。楚鄎执笔着墨,写得很认真。酷似孙皇后的八岁小脸蛋圆而白净,生得乖俊仁和,左眼在这样的时辰也终于能够看得清字了,是叫锦秀甚感欣慰的,不自禁怜爱地拂了拂他的耳鬓。
  楚鄎目不转睛,忽而写着写着笔尖就崴了一下。他今天已听说关在废宫里的四哥自己出来了,父皇还赏了他一盘荷叶肉。那个打小就沾腥带血的四哥,楚鄎想起他眉间脸上就复杂。是隐有不齿的,情愿自己只是从景仁宫里张贵妃所出。
  听见父皇在那边与老太监张福低语,便有些紧促地问:“可是在说我四哥吗?”
  锦秀凝了眼殿匾下皇帝的英姿,轻声安慰他:“鄎儿勿要多想,四殿下总归与你是中宫同出的嫡兄弟。你要好好的。”
  楚鄎想起大冬天四哥跪在养心殿外,求请父皇把锦秀从受伤的自己身边调离,便默道:“……康妃也要好好的。”
  锦秀抿了唇:“有九爷的这片心,康妃会的。”笑眸里溢闪着怜与哀瑟,见皇帝转头看来,便牵起楚鄎走过去。
  楚昂对楚鄎道:“我儿左目渐已恢复,功课亦刻苦勤学,这安神明目的睡枕便赐予你吧。你四哥如今在禁宫中静修悔过,终归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也当学着原谅他。”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从不敢计四哥之过。”楚鄎便双膝拜伏于地,长长的施了个大礼。
  戌时末了的光景,宫门早已经上钥。出日精门一路空旷无人,唯苍穹上空寂寥月光普照。
  楚鄎一手抱着枕头,三步两步走下台阶。那崇楼在暗影下幽幽蒙蒙,又叫他想起当日被马尾巴扫伤后,锦秀给他上药的场景。咸涩的药汁儿融进眼白,痛是能一瞬间穿透他四岁的骨髓子里头。他转头一看,又好像看到自己像琉璃渣一样昏糊的眼珠。
  楚鄎便漠然顿住,对身后的太监道:“你把这枕头拿着,找个我看不见的地儿藏起来,我渗得慌。”
  八岁男孩儿的嗓音隐抑着,跟班太监顺达听得愣了一下,连忙应一声:“是,殿下。”
  楚鄎便把枕子往后一甩,蹙着忧伤的眉头走了。
  乾清宫里空静下来,锦秀在后头沐浴完,挂着一袭薄娟纱的水红衫裙撩帘慢步。
  入夜已深,皇帝还在案座上批阅奏折,她轻轻地走过去,用温软的手指在他清宽的肩头上按捏。那轻重缓急,悠悠慢慢地渗入心骨,是叫楚昂深感舒适的。
  锦秀察觉他的反应,便俯下腰肢:“皇上坐在这一晚上,都没动弹过一下,仔细久坐伤身了。”
  楚昂向后抚住她的指尖,俊朗眉宇掩几许愁绪:“两广沿海与倭寇战事紧促,水军造船须得国库开支一笔款项,今岁江南织造受困,总是靠冯琛那边的煤矿到底是捉襟见肘。下个月皇后忌日,朕也打算郑重办一场,先头用于修陵园的银子怕是暂时要挪去这二处了。只白莲教这一桩事,到底叫朕头疼。”
  这些年他已习惯把朝政琐碎诉与锦秀,晓得她出身低微,也说不出个甚么所以然,只不过是这后宫离了孙皇后,已无人可叫他心无旁骛地敞开心扉。然而锦秀却也总能够润物细无声的,用一些平俗的民间比方,把一些难拗的道理自然地讲开,楚昂便也每每不经意地听进去心里。
  大奕王朝二百年历史,近几朝的皇帝们都有个通病,不信任兄弟,不信任后宫,亦不信任膝下子嗣。宁可把政务交给太监去打理,也鲜少叫兄弟或者皇子出京办差。楚昂初继位时原还对宦官们刻意远离,这十多年来,因着戚世忠每件差事得办得完美无缺,倒是渐渐地越来越对阉党倚重起来。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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